队长称为“同志”的农民,已经守寡将近十年了。就在母亲正欲拉开房子门尚未拉开的时候,祖母摸黑下了炕,她蹲在尿盆前,撒了一泡尿。祖母撒尿时失去了往昔的酣畅淋漓,连续打了三个尿战也没有尿净,她在尿盆前蹲了老大一会儿才站起来了。祖母走到炕跟前去,重新上了炕。祖母侧身躺在土炕上,一条腿长长地伸出去,一条腿自然地拉上来,弯曲着,丰肥的臀部仿佛冬日里从铅色的云团中挤出来的太阳,高高地隆起来。祖母的腰本来就不粗,腰际间凹进去的曲线如同紧傍着松陵村的山坡,那坡势像马一样从坡顶上跑下来没有回头,又跃上了坡对面的山顶。祖母赤裸着身子,就这么静静地躺着。祖母的睡态比人体模特儿扎出的式子还优美。可是,祖母不是为了优美而优美的,她曲着腿,大概是想用膝盖顶住一颗慌乱而痛楚的心,只能说,身体摆出的姿势是她心情的写照——祖母心里肯定是难受极了。她知道,她的孙子没了,一个叫做二龙的婴儿在1964年农历二月十五日的黎明早夭了。祖母并非有什么先兆之灵。就在母亲将我捂死的前一刻,我朝祖母大喊一声:二龙走了!我的喊声将祖母头颅下面的枕头震得离开了炕席有三寸高。祖母问我,这是为啥?我说,父母亲不容我在罗家落脚。祖母说,我就不信罗家容不下你。我说,那你等着瞧吧。祖母大概认为她在睡梦中,她将跃上去的枕头按了按,睁开眼,看了看黑夜,再也难以扎扎实实地睡觉了。早春破破烂烂的凉气从破破烂烂的窗户纸中灌进来,蛮不讲理地欺负祖母的裸体,她全然不觉似的,还是一动也不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