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已无法追索,张岱是否早计划好要避开方国安与鲁王的朝廷,他本人也没有留下任何具体记述,得见他至绍兴西南百里隐居的三年,到底是何景况。此地山陵崎岖难行,多是孤村,蓊郁山林,间或几座寺庙错落。张岱在一首诗里提过,顺治三年,他隐居山寺几个月,仅带一子、一仆为伴,隐姓埋名,又把心力放在撰写明史上头。经过月余,因身份曝光,被迫避他寺再度藏身,与和尚们同住了一段时间。张岱提到他饥肠辘辘,无米可炊,甚至没有柴薪举火,这时他才恍然大悟,中国自古以来流传忠心耿耿的隐士,宁可饿死山中,也不愿侍奉二主的故事,与事实差距甚远。张岱如今体悟到,这些品德崇隆之士,真的是活活饿死的。
张岱不愿做满人打扮,薙头蓄发,自知模样十分吓人:“披发入山,駴駴为野人”,张岱形容自己看起来就“如毒药猛兽”。他时常兴起自杀的想法,不过撰写明史大业未竟,又使他打消了却残生的念头。
顺治三年,年届四十九岁的张岱,颠沛流离,昔日生活的点点滴滴萦绕脑海,回忆如电袭来。张岱提到,夜气方回,鸡鸣枕上,拂晓时分,往事总入梦。值此之时,张岱告诉我们,“繁华靡丽,过眼皆空”。记下昔日回忆本是无心插柳,没想到得以为困顿生活暂时解忧:“饥饿之余,好弄笔墨。”对张岱而言,夜间灯火星耀,琴声悠扬,腐臭难闻的牲祭,娼妓若有所思的静默,浪掷千金于古玩,母亲喃喃的祝祷,年轻伶人的粉墨登场,舟船、轿舆之旅,与知交好友的谈诗论艺,连同无数的片刻,全都值得说、值得记。不过,张岱在《梦忆》一书的序文中强调,这些篇章不落俗套,自成一格:“不次岁月,异年谱也;不分门类,别志林也。偶拈一则,如游旧径,如见故人。”这年岁暮,张岱发觉他就这样写了一百二十余篇的陈年旧事。回忆如梦片断,虽然张岱有意不写长,文章篇幅从一段至多两页不等,但编成小书也绰绰有余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