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人对骂时四句头的山歌,造纸作坊 中的方坑,铁工厂熔铁炉里泄一出的铁汁……耳朵听来的,眼睛看到的,她似乎都要 去温习温习。她其所以这样作,又似乎全只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桩事而起。但她 实在有点误会了。
祖父说:“翠翠,船总顺顺家里请人来作媒,想讨你作媳妇,问我愿不愿。我 呢,人老了,再过三年两载会过去的,我没有不愿的事情。这是你自己的事,你自 己想想,自己来说。愿意,就成了;不愿意,也好。”
翠翠不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,装作从容,怯怯的望着老祖父。又不便问什么, 当然也不好回答。
祖父又说:“大老是个有出息的人,为人又正直,又慷慨,你嫁了他,算是命 好!”
翠翠明白了,人来做媒的大老!不曾把头抬起,心忡忡的跳着,脸烧得厉害, 仍然剥她的豌豆,且随手把空豆菜抛到水中去,望着它们在流水中从从容容的流去, 自己也俨然从容了许多。
见翠翠总不作声,祖父于是笑了,且说:“翠翠,想几天不碍事。洛陽桥并不 是一个晚上造得好的,要日子咧。前次那人来的就向我说到这件事,我已经就告过 他:车是车路,马是马路,各有规矩。想爸爸作主,请媒人正正经经来说是车路; 要自己作主,站到对溪高崖竹林里为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是马路,——你若欢喜走 马路,我相信人家会为你在日头下唱热情的歌,在月光下唱温柔的歌,一直唱到吐 血喉咙烂!”
翠翠不作声,心中只想哭,可是也无理由可哭。祖父再说下去,便引到死去了 的母亲来了。老人说了一阵,沉默了。翠翠悄悄把头撂过一些,祖父眼中业已酿了 一汪眼泪。翠翠又惊又怕怯生生的说:“爷爷,你怎么的?”祖父不作声,用大手 掌擦着眼睛,小孩子似的咕咕笑着,跳上岸跑回家中去了。
翠翠心中乱乱的,想赶去却不赶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