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出院的时候,向阳船队已经离岸走了。
我背着父亲走到码头上,远远看见七号船孤零零地停在驳岸边,一条被遗弃的驳船,似乎停靠在世界的尽头。河上十三年,七号船第一次脱离了向阳船队,成为一条孤船,我突然觉得驳船变得那么陌生,河岸变得那么陌生,甚至金雀河水也变得陌生了,平时河水流得那么匆忙,隔得很远就可以听到水流的声音,河面上到处可见彩色或银灰色的油污,上游冲下来的枯枝败叶,还有淹死的小动物腐烂的尸体,那天下午的金雀河上没有任何漂浮物,洁净得令人生疑,宽阔的河面像一匹暗蓝色的旧绸缎在我眼前铺展,静止不动,看上去很美,可是,美得荒凉。
医院三日,父亲的身体已经很臭了,我一路背着他,先后闻见他嘴里的气味,头发上的汗臭味,还有来自他衣裤的酸馊味,所有气味集合起来,竟然是一股强烈的鱼腥。
父亲早已经清醒,但一路上他拒绝跟我说话,沉默是他最后的威严,他保持沉默便保持了惩罚我的姿态。除了偶尔晃动的两只脚,我看不见背上的父亲,看不见他的眼睛,可是我知道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仇恨,那眼神空洞,虚无,带着一点痛苦,类似鱼的眼神。出院时医生建议我和父亲多说话,说很多轻生的老人存活之后,会并发老年痴呆症,我想和他多说话,却不知道怎样开头,更不知道怎样结束,与父亲交谈,仍然是考验我的难题。父亲干枯的身体紧贴着我的后背,我们父子的心,却已经远隔千里。我看不见父亲的嘴巴,看见的是他嘴里吹出来的一个个泡泡。不知是医生的医疗事故,还是我父亲的生理原因,经过了几次全面的肠胃清洗之后,他的嘴里开始间歇性地吐泡,起初他吐出的泡泡是褐色的,浅棕色的,吐到后来那些泡泡的品质改变了,它们变得晶莹透明,看上去惹人喜爱。我背着父亲走到码头上,阳光从河面上折射过来,秋风吹拂父亲的脸,吹下他嘴边最后一个泡泡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