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毛说:那是外面。房子里面是不冷的。房子里面有暖气,穿一件毛衣就够了。哪有冷得睡不着觉的道理!
我发誓,在我二十岁的人生经历里,我是第一次确凿地听人说北方的冬天不冷,在房间里可以穿毛衣。我不相信天下有这么好的事情。
我说:你吹牛。
大毛说:这还值得我吹牛吗?我们北方就是这样的。我在来到你们湖北插队之前,就没有冻坏过手和脚。不信我可以带你到我们长春去看看。我们的大雪可以厚厚地覆盖整个城市,我们在玻璃窗里看雪景,漂亮极了。并且我们的夏天也没有湖北这么热。
大毛的话在我面前全都变幻成了童话般的形象。它们激起了我强烈的羡慕和嫉妒,还有更阴沉的一种内心隐痛。我生在湖北长在湖北,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湖北的气候如此恶劣。我在没有意识到它恶劣的感觉中度过了二十个春秋,度过得坦然而自在。夏天有蒲扇与竹床,蚊虫与疟疾。冬天的早晨,洗脸的当然是结着冰的毛巾。寒夜里,奶奶会把那只把手上雕了花饰的紫铜烘炉塞进被窝。后来,妈妈从上海买回来了热水袋。下了农村之后,乡下的猫狗可以暖脚。每年的仲春时节,用生姜水泡洗冻疮的项目是我生活的必然内容之一,在暖融融金灿灿的阳光下伸出冻伤的手、脚和脸,鼻子充满了太阳的香气。这也就是在我的内心深处理解和崇拜太阳的理由之一。对太阳的理解和崇拜又是我把握其他很多事物的参照标准。举例说吧:东方红,太阳升,中国出了个毛泽东。共产党,像太阳,照到哪里哪里亮。这些歌在我二十岁之前,我一唱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激动落泪。
却原来世界上还有人根本就不会生冻疮!
这是一种残酷的觉醒。我听见我的骨头在绽裂。在我二十岁的那年冬天,在洪湖县委招待所的食堂里,我忘了往口里扒饭。我用十分复杂的眼神望着大毛,悲愤而又忧伤地想,这往后的日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