亮油亮,银白的水高抛一线,烫完一圈紫砂杯子,砂绿的茶叶在沸水下寸寸挣开赭红的边。他慢悠悠地说:“你看玩电脑游戏的孩子,什么时候说过自己累?有乐趣的人从不说累。”
这工作跟剥笋一样,一层一层,把女学生式的怯弱剥掉了,你不得不作出决断,躲开追赶,藏起带子,坐在各种会议室里,吹着塑料杯托里绿茶上的内沫,互相摸虚实,探真假,连说带笑语带机锋,还不能拉下脸。
在河北时有位副县长,上来叫我“柴主任”。
“您叫我柴静吧。”
“哟,柴主任不给面子。”
“叫柴记者吧。”
“柴主任是央视名记呀,那就叫柴记吧。”
“名记”这两个字加一个重音,桌上的几个男人都扑哧笑了,挤眉弄眼。
到了采访现场,我采访的是他下属,结束后,旁观的他又上来按我的肩膀:“柴记,别起来别起来,坐在椅子上跟我合个影。”
他几个下属拿着相机说:“来来,美女,照一个。”我说:“请坐。”
他在对面椅子上坐下了:“笑一下嘛柴记,别那么严肃。”
我笑了一下,说:“把机器打开。”
他说:“对对,亮着灯,更像真的。”
我问他分管的领域在此事上的责任,他张口结舌。问了四五个问题,我说:“可以了,谢谢。”
我们坐车离开,他的车跟在后面,一路追到北京:“柴主任,柴记者,我看能不能不要播刚才那段了……柴记者……”
调查性报道大旗一张,多来刚猛之士。
小项从安徽来,善良近于讷,线条至刚,两只大眼直视,走路也都是直线,走到折角处拐一个漂亮的直角。每日斜坐办公室最内角,不哼不哈像只秤砣。抛下一岁多的儿子来京只为做调查性报道,选的题很多都是知其不可而为之。